夏日的清晨，露水还挂在稻叶尖上，我蹲在田埂边看爷爷用草帽接着雨水。远处青翠的麦浪在晨雾中起伏，近处菜畦里新插的秧苗像一排排绿箭，随着微风轻轻摇晃。泥土的腥甜混着露水的清凉钻进鼻腔，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啼叫，惊起几只白鹭掠过水面。这片被爷爷称为"老田"的田野，在我记忆里始终鲜活如初。

春雷响起时，整片田野都会苏醒。爷爷的竹编背篓总在此时变得沉甸甸的，里面装着从镇上买来的稻种。他戴着草帽蹲在田垄间，用铁锹翻动板结的泥土，铁器与石块相撞的清脆声响能传到半里外的村口。我蹲在田埂上数他撒下的稻种，看它们像黑豆似的滚进湿润的泥土。隔壁王婶会提着竹篮来帮忙，篮里装着刚腌好的辣椒酱，说是要给下地干活的人提神。田埂上飘着新翻泥土的腥气，混着王婶篮子里咸香，让每个弯腰劳作的人都忍不住深吸一口气。

等到夏日的蝉鸣漫过田埂，稻田已经绿得能滴下水来。爷爷会戴着斗笠在田里巡视，他的草鞋总沾满泥巴，裤脚挽到膝盖以下，露出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膝盖。我常趴在田埂上观察水蜘蛛，看它们在水面织出银亮的轨迹。稻田里偶尔会浮起白鹭的影子，惊得水鸟扑棱棱飞起，洒下一圈圈涟漪。最热闹的是芒种时节，整个村庄的男人们都会集中在晒谷场，把收割后的稻谷铺成金色的地毯。孩子们在旁边追打嬉闹，稻谷的清香和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，把夏日的燥热都冲淡了。

当秋风吹落第一片梧桐叶，稻田就变成了金色的海洋。爷爷会戴着棉布帽在田里穿行，用镰刀收割低垂的稻穗。稻秆断裂时发出的"咔嚓"声，和着远处收割机轰鸣，在秋阳下奏出奇特的交响曲。我帮忙把收割后的稻捆堆成小山，稻壳在掌心碾碎时，细碎的金色粉末会沾满手指。傍晚时分，家家户户的炊烟都会升起，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，蒸笼里飘出的白雾裹着新米的甜香。村头的老槐树下，大人们围坐分食刚打下的板栗，烤红薯的焦香混着酒香在空气里弥漫。

第一片雪花飘落时，爷爷会把田埂上的稻草堆成小丘，说是给冬眠的蚯蚓留个家。积雪覆盖的田野像铺上了银毯，冰棱在田垄间凝结成水晶帘幕。除夕前夜，我们会全家去给老田撒草木灰，爷爷说这样能赶走田里的虫害，保来年的收成。月光下，我看着爷爷佝偻的背影在田埂上小跑，他棉袄上沾着雪粒，却像孩子一样雀跃。灶膛里的火光映着他眼角的皱纹，那些皱纹里似乎还刻着二十年前他第一次下田的痕迹。

暮春时节再回老田，秧苗已经高过膝盖。我蹲在田埂上摘野莓，忽然看见爷爷拄着竹杖站在远处，他的草帽被风吹得歪在一边。阳光穿过新绿的稻叶，在他银白的鬓角镀上金边。远处传来收割机的轰鸣，近处有麻雀在稻穗间蹦跳。这片承载着四季轮回的土地，依然保持着它固有的韵律——春种秋收，夏耘冬藏，就像爷爷布满老茧的手，始终保持着与土地最本真的对话。当我的指尖触到温热的田土，忽然懂得那些深深浅浅的田垄，原是用时间与汗水编织的年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