除夕前夜，老宅门楣上悬着半幅褪色的桃符，墨迹在暮色中泛着微光。父亲踩着梯子挂春联时，我总爱仰头数檐角蹲着的嘲风兽，那些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脊兽在暮色里仿佛活了过来。腊月廿八的清晨，母亲开始用糯米粉和面，案板上渐渐堆起雪白的面团，像极了屋檐垂落的冰棱。街坊们踩着碎雪互相拜年，红纸屑在风里打着旋儿，落在青石板上开出一朵朵暗红的梅花。

腊月二十九的黄昏，厨房里蒸汽氤氲如云。父亲在八仙桌上摆开青花瓷盘，母亲将最后一道"四喜丸子"盛进珐琅锅。祖父的铜烟锅在桌角磕出清脆的响，他絮叨着要给每个压岁钱袋缝上五帝钱。我蹲在门槛上剥蒜，忽然听见巷尾传来细碎的脚步声——是卖灶糖的吴婆婆，竹篮里裹着芝麻糖和麦芽糖，糖纸在煤油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。她总说："灶王爷上天，糖瓜粘嘴，好话儿就带不上去。"

正月初一的晨光里，爆竹声惊醒了檐下的麻雀。姑母用新裁的桃红绸带给我系上长命锁，锁面刻着"吉庆有余"的篆字，沉甸甸的压得手腕生疼。祠堂前的石狮头插着两枝红梅，供桌上三牲五果排列得整整齐齐。祖父的铜香炉飘出袅袅青烟，他教我念《灶王经》："上天言好事，下界保平安"，每个字都像粘在舌尖的麦芽糖，含化在唇齿间。这时隔壁王婶端着瓷盆来拜年，盆里是刚熬好的甜酒酿，酒香混着桂花的甜，在晨雾里酿成醉人的芬芳。

正午的太阳升到中天时，厨房里飘出炸年糕的焦香。母亲把红糖熬成琥珀色，裹住金黄的年糕块，油炸后撒上白芝麻。表弟抱着糖画铁板满院疯跑，他的红棉袄沾着糖霜，像只滚了糖浆的喜鹊。街坊们聚在晒谷场，看赤膊的汉子们扎起纸龙，龙须是用竹篾编的，龙眼是用红布剪的。当龙灯游过祠堂前，人群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，铜锣声惊得檐下的燕子扑棱棱飞起，衔走了半片云霞。

元宵节的月亮圆得像铜镜，父亲在院子里支起烟花架。我攥着五毛钱买的"仙女散花"，看银星在夜空绽开朵朵烟花。隔壁传来二胡声，是张叔在给舞龙队打鼓，鼓点踩着《百鸟朝凤》的调子，龙珠在火光中翻飞，映得他脸上的皱纹都成了笑纹。母亲端出芝麻汤圆，说"圆圆满满"，我却偷偷把颗糖埋在汤圆里，咬破时甜汁在舌尖炸开，像尝到了整个春天的甜。

暮色四合时，巷口的灯笼次第亮起。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混着孩童的嬉闹，穿新衣的姑娘们提着花灯走过，鬓角簪着绢花，步履轻盈得像踩在云上。我仰头望着星星，忽然明白这些流转千年的习俗，原是把人间烟火都熬成了蜜。檐角的冰棱融化了，化作屋檐下的水帘，叮咚声里，仿佛听见时光在糖瓜里慢慢流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