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，山岚在青石阶上流淌成乳白的绸带。我沿着石径拾级而上，忽见云开处露出半截飞瀑，水珠裹着碎玉簌簌坠落，在岩壁上溅起七彩虹光。这方寸之间的山水便这样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，让人想起古人"山色空蒙雨亦奇"的惊叹，也想起《诗经》里"山有木兮木有枝"的温柔。

山是凝固的史诗。泰山十八盘的陡峭石阶镌刻着帝王封禅的印痕，云海翻涌时露出南天门的飞檐，恍若仙人遗落的玉簪。我在经石峪触摸到《金刚经》的斑驳刻痕，那些被风雨侵蚀的笔画依然保持着盛唐的气韵，像千年不褪色的朱砂，在青苔间流淌着佛经的平仄。北魏的工匠们将山体当作天然碑林，让松涛与梵音在石缝间共鸣。而远处的华山金锁关，千仞绝壁上悬垂的苍龙岭，至今仍让往来旅人屏息——这哪里是险峰，分明是凝固的惊涛。

水是流动的诗歌。庐山瀑布在香炉峰前撞碎成银河，飞溅的水雾裹挟着谢灵运的吟哦，王摩诘的辋川图，李太白醉卧的青莲乡音。我曾在峨眉山金顶看见云海托起十方普贤像，琉璃般的水镜里浮动着普贤菩萨的莲座，而脚下银链似的溪流正唱着《诗经》里的"关关雎鸠"。最难忘是夜泊秦淮的桨声灯影，乌衣巷口的青苔将六朝金粉洗成墨色，桨声里飘来杜牧的"商女不知亡国恨"，却混着现代游船的汽笛，在桨叶上撞出奇异的和声。

山与水总在对话。青城后山的幽潭里，道教徒将太极图刻在石壁，水波推着太极阴阳鱼游向崖边古松。武夷山九曲溪畔的茶农，用竹筒引山泉煮水，说这水能冲开岩骨花香。我在雁荡山见瀑布在嶙峋怪石间七折八绕，最终化作无数银练悬垂峰顶，忽而想起苏东坡"水石相搏，万壑争流"的句子，原来山与水的缠绵，早已在造物者的笔端写就。那些被水穿凿的钟乳石，何尝不是山在低语？被山拥抱的碧潭，又何尝不是水在浅笑？

暮色四合时，站在黄山光明顶极目远眺，云海翻涌如浪，千峰化作墨色点染天际。忽见山脚有渔火明灭，那是徽州人在山泉边支起油灯，将新茶的清香与松涛一起煮入夜色。这让我想起徐霞客的游记，六百年前他攀爬雁荡山时，是否也见过这般山水相映的夜景？古人说"仁者乐山，智者乐水"，但山与水早已超越这种简单的归类。它们在云雾中交换着松针与花瓣，在晨露里交换着鸟鸣与花香，在千年时光里交换着岩层与流水，最终将所有的相遇都酿成琥珀色的永恒。

归途经过长江三峡，江水裹挟着巴山夜雨奔向东海。两岸猿声早已化作汽笛，但石壁上的摩崖石刻依然清晰可辨"朝辞白帝彩云间"。这让我想起山水从来不是静止的风景，它们在晨昏交替中生长出新的年轮，在风雨侵蚀里沉淀出更深的智慧。当我们凝视山峦起伏的曲线，听任溪流漫过掌心，或许就能触摸到造物者留在自然间的诗行——那比任何文字都更古老的韵脚，正随着山风与水波，在天地间循环往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