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方的夏天总是裹挟着潮湿的暑气，村口那棵老龙眼树在蝉鸣声中投下浓密的阴影。树干上布满青苔的沟壑像老人手背的皱纹，虬结的枝桠交错成天然的凉棚，树冠间漏下的阳光碎成金箔，在晒谷场上跳跃。我总爱在树荫下翻着课本，看叶片间漏下的光斑在纸页上缓慢移动，直到爷爷拄着竹杖出现在石阶上，我才惊觉树影已经悄悄爬到了膝盖。

这棵龙眼树是祖父年轻时从山里移栽过来的。他说三十年前那片竹林被砍伐时，老树被连根挖起，树根上还缠着几圈竹篾。祖父用牛车运回老树时，车辙在晒谷场碾出深深的辙痕，就像树根在泥土里刻下的年轮。如今树干上那些歪斜的刻痕里，仍能辨认出"1958"的数字，那是饥荒年代祖父用树皮换粮票的见证。每年清明，村里老人都会在树根旁摆上三炷香，说这是土地神赐予的活文物。

春分时节的龙眼树最是热闹。淡紫色的花穗从叶腋处次第绽放，像无数把小扇子迎着晨露轻轻摇曳。花谢后细密的青果逐渐膨大，在阳光下泛着翡翠般的光泽。记得去年谷雨刚过，我跟着父亲爬上树摘果子。青藤梯子踩在脚下吱呀作响，父亲的手稳稳托住树杈，让我踩着竹篾板往上爬。树冠间忽然惊起一群白鹭，翅膀掠过的地方，几颗熟透的龙眼砸在竹篾板上，裂开的果壳里渗出琥珀色的汁液，沾湿了父亲洗得发白的工装裤。

最难忘的是那个暴雨突袭的秋夜。龙眼树在狂风里剧烈摇晃，父亲冒雨折下几根枝条扎成临时风铃。雨水顺着树皮汇成溪流，在树根处汇成小小的水洼。第二天清晨，我发现树梢挂满晶莹的水珠，像缀满星子的银项链。祖父说这是"龙眼树接天露"，晒干后能治百日咳。后来母亲真的用这些水珠熬了药，父亲咳了整季的秋风终于有了起色。

村东头王阿婆的杂货铺就开在龙眼树下。每逢龙眼成熟季，她总在店门口支起竹筛晾晒。晒干的龙眼壳经过三次漂洗，再与陈皮、甘草一同装入陶罐。有年深冬，我看见她把晒干的龙眼枝插在粗陶瓶里，枝桠间垂落的干果在烛光下泛着红光，像一串凝固的晚霞。她说这是给远嫁的孙女准备的嫁妆，等出嫁那天，要请人用红绸子系在龙眼树枝头。

龙眼树在村子里逐渐成为文化符号。每年中秋，村里的戏班子会在树下搭台唱粤剧，戏台背景就是老树虬结的枝干。孩子们用竹筒做成的小风铃挂在树梢，秋风吹过时叮当作响。去年除夕，我看见几个年轻人用无人机绕着龙眼树拍摄全家福，螺旋桨的嗡鸣惊起栖息的夜鹭，树影在航拍镜头里化作巨大的绿色图腾。

前些天回乡，发现龙眼树下多了块新立的石碑。碑文记载着这棵树被列入县级古树名木保护名录，树龄确认为128年。树根处立着二维码标识牌，扫码能听见祖父用方言讲述的"龙眼树传说"。最让我动容的是树干上新增的刻痕，是去年台风过境后村民共同补上的，歪歪扭扭的"2023"后面跟着一行小字："与龙眼树共度第六十五个春秋"。

暮色渐浓时，我站在树下数着叶片的脉络。每片叶子背面都泛着银灰色的绒毛，这是龙眼树特有的抗病机制。祖父说这棵树经历过三次饥荒、五次台风，却始终没被连根拔起。就像那些深扎地底的气根，在黑暗中默默编织着根系网络，用地下三十米的延伸触角汲取养分。如今树冠已遮蔽半个晒谷场，但树根仍紧紧缠绕着老屋的基址，仿佛在守护着某个被时光掩埋的故事。

晚风掠过树梢，带来远处稻田的清香。我忽然明白，这棵龙眼树早已超越单纯的植物范畴，它是土地记忆的活体档案馆，是乡愁的具象化表达，更是生命韧性的永恒见证。那些被风雨剥蚀的树皮，那些在岁月里风化的刻痕，都在诉说着一个关于坚守与传承的寓言。当月光爬上树梢，我看见无数光斑在叶片上流转，恍惚间像是无数个过去的自己，正穿越时空在此相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