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日的暖阳刚爬上枝头，院角的桃树就抖落了一地粉白花瓣。我蹲在树根边，看着那些细碎的花瓣被风卷着飘向青石板路，忽然想起去年此时，父亲在树下支起竹筛，说要让我亲手摘下第一颗熟透的蜜桃。那时我踮着脚尖够枝桠，父亲的手掌稳稳托住我的后背，让桃子坠在掌心轻轻摇晃，像捧着一颗会呼吸的琥珀。

桃树是中国人心中最温柔的意象。古时女子出嫁时要簪桃枝，说这样能"宜室宜家"；深秋时老人们总爱在门前摆一篮子鲜桃，红得像是揣着火种。去年在苏州园林里，我看见一株百年桃树斜倚在回廊下，虬结的枝干上垂着几颗将熟未熟的果实，树根处石碑上刻着"岁寒三友"四个字。导游说桃与梅兰并称，可我总觉得这株老桃更像是时光的摆渡人，把春日的绚烂与秋日的静美都酿成了琥珀色的汁液。

父亲在世时最擅种桃树。他总说桃树是"短命鬼"，花期不过半月，结果期却要耗尽整个夏天。可他侍弄的桃林总能多活两季——春分前埋下桃核要选三更天的露水，谷雨后疏果必留七朵花保一颗果。去年清明扫墓，我在老宅后院发现几株野桃，枝干上还留着父亲刻的歪扭字迹："桃李不言，下自成蹊"。原来他早把治桃的秘诀刻进了树皮，就像把对生命的理解写进了年轮。

最难忘是十五岁那年的夏至。父亲带我去桃林摘"蟠桃"，说是要照应《山海经》里"食之羽翼飞"的传说。晨雾未散时，露水把竹筛浸得发亮，我们踩着露珠穿行在桃林，忽然听见头顶传来细碎的落英声。父亲说这是"桃之夭夭"的应景，我却看见一只翠鸟衔着半片花瓣掠过枝头，像在写一封不会寄出的信。当竹筛堆满朱红玛瑙般的果实时，父亲指着树梢说："看，那颗最大的叫'碧霞仙子'，是去年留下的种。"

如今每当我经过街角的果摊，总会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桃核的手。他床头的玻璃罐里，还装着那年未摘完的"碧霞仙子"，果肉早已风干成琥珀色，却仍能闻到那年夏天的阳光味道。前些日子给女儿讲桃的故事，她忽然指着绘本上的桃子问："妈妈，桃子为什么是圆的呀？"我望着窗外新抽的桃芽，想起《诗经》里"桃之夭夭"的句子，终于明白这抹粉白终将化作年轮，把人间烟火与诗意都酿成永恒的琥珀。

暮色渐浓时，我又去老宅后院看了那几株野桃。月光把树影投在青石板上，恍惚间看见父亲站在花影里，手里握着那柄刻满符文的竹剪。原来我们每个人都是桃树，春日吐露新芽，盛夏结出果实，秋日沉淀年轮，冬雪里藏着来年的花苞。当第一缕晨光再次染红枝头时，我知道那些飘落的花瓣会化作春泥，而树根处，永远埋着等待发芽的桃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