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突然变得稀疏起来，我站在老槐树下，指尖抚过树皮上斑驳的刻痕。那些歪歪扭扭的数字像被雨水冲刷过的墨迹，记录着十二年前外婆教我认数的清晨。风掠过枝桠发出沙沙的响动，恍惚间，时光的琴弦被轻轻拨动，那些散落在岁月褶皱里的声音，突然都鲜活起来。

幼时的记忆总裹着针脚细密的温暖。外婆的缝纫机在昏黄的台灯下嗡嗡作响，银针穿梭布料的声音与老式收音机的沙沙声交织。她总说："针脚要像心跳一样均匀。"我趴在她膝头数着布料上的针孔，听她哼着《茉莉花》，那些断断续续的音符随着缝纫机的节奏流淌，把童年的黄昏缝进蓝印花布的褶皱里。记得有年冬天，她给我缝棉袄时突发高烧，缝纫机在寂静中突然停摆，只有她急促的喘息和滚烫的泪水滴落在雪白的被褥上，那夜我第一次懂得，原来声音里也能藏住疼痛。

十二岁那年的雨季来得格外早。父亲从南方调回的单位分配来一台老式钢琴，琴键缝隙里还沾着运输途中的灰尘。我盯着琴盖上的烫金花纹，突然听见雨滴敲打窗棂的节奏——叮咚、咚咚，像极了大人们常唱的《茉莉花》。那天我偷偷打开琴盖，发现中央C的位置卡着一片枯叶，指尖触到琴键时，竟真的弹出了雨声般的清响。后来每个阴雨天，我都在琴凳上度过整个下午，用《月光》的旋律翻译雨滴的密语，直到考级老师惊讶地发现，这个连五线谱都认不全的孩子，竟能在肖邦的夜曲里听见雨燕掠过屋檐的轨迹。

去年深秋的立冬，我在医院走廊里又听见了那架老钢琴的声音。化疗后的母亲躺在病床上，化疗泵的滴答声与远处钢琴的旋律奇妙地重叠。有位护士告诉我，母亲在住院部天台偷偷练琴，尽管化疗让她连抬手都困难，却坚持每天弹完《致爱丽丝》的三个乐章。那天我攥着母亲冰凉的手，听她断断续续哼着"啊哈，维也纳"，突然明白有些声音不需要完整，就像候鸟迁徙时的啼鸣，即便破碎依然能穿越季风。母亲走的那天清晨，我看见她枕边放着半盒没拆封的钢琴考级证书，扉页上用铅笔写着："给小满的十八岁礼物"。

此刻暮色正沿着窗棂流淌，我轻轻转动老式留声机的旋钮。黑胶唱片转动时发出细微的吱呀声，像时光在齿轮间轻轻打滑。当《月光奏鸣曲》的旋律再次漫过书案，我忽然听见楼下传来孩童追逐的笑声，混着便利店自动门的叮咚声，还有远处地铁呼啸而过的风声。这些声音如同散落的珍珠，被记忆的丝线串联成晶莹的项链，在暮色中折射出七种颜色的光。

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大了些，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成银亮的溪流。我合上日记本，听见雨声与老钢琴的共鸣在屋檐下交织，恍惚看见时光的琴弦正在暮色中轻轻震颤。原来所有声音都是会生长的藤蔓，有的缠绕着童年的槐花，有的攀附着病床前的月光，当它们在记忆的土壤里交织缠绕，终将长成能触摸星辰的苍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