蝉鸣穿透树冠的瞬间，我总想起童年时在乡村的夏天。那时阳光像融化的蜂蜜，顺着瓦片滴落进老宅的青砖缝里，院墙外那棵歪脖子槐树筛下斑驳的光影，在斑驳的光影里，我常常看见爷爷拄着竹扫帚，在晒谷场追着蜻蜓跑。

夏天的清晨总裹着薄纱般的露水。村口溪流里浮着几片睡莲，蜻蜓点破水面时溅起的水珠，会沾在垂柳的嫩梢上。孩子们赤脚踩进溪水，凉意顺着脚心窜到后颈，却忍不住把脚趾探进石缝，看那些会吐泡泡的青苔。老人们常说"夏三月，夜卧早起"，可我们总在日头刚落山就摸黑去捉萤火虫，竹篾笼里装满提着灯笼的小精灵，直到露水把竹叶打湿，才抱着满手星光跑回家。

正午的太阳把晒谷场烤成金色的棋盘。竹席在太阳底下鼓起圆鼓鼓的包，爷爷总在此时搬出青瓷缸子，里面泡着用井水镇过的金银花。我们蹲在竹席上数蚂蚁搬家，看它们背着比身体还大的面包屑，在晒得发烫的砖地上爬出蜿蜒的路线。最热的时候，蝉鸣会突然变得低沉，像是谁在敲打厚厚的鼓，接着就听见知了壳裂开的脆响，掉在地上的知了壳还冒着热气。

傍晚的暑气被晚风揉碎时，村西头的水塘成了孩子们的王国。木盆里装着从灶膛里捡来的炭火，用铁丝串起玉米芯子，在水面漂着忽明忽暗的光。竹竿挑着冰镇西瓜穿行于荷塘，荷叶被压弯的弧度里，藏着几尾吐泡泡的红鲤。最难忘的是暴雨突袭的黄昏，乌云像打翻的墨汁泼在天空，我们躲进祠堂的雕花木窗下，看雨点在青石板上敲出密集的鼓点，雷声滚过屋脊时，瓦当上垂落的雨帘会突然断裂，化作银蛇钻进檐角。

如今城市里的夏天被空调和霓虹切割得支离破碎。写字楼玻璃幕墙反射的阳光里，咖啡杯上的水雾与汗湿的衬衫形成鲜明对比。周末去郊外露营，孩子们抱着平板电脑坐在帐篷里，屏幕蓝光映着他们苍白的脸，直到深夜才惊觉星斗已经移过半边天。但偶尔在暴雨突袭的傍晚，关掉所有电子设备坐在落地窗前，仍能看见对面楼宇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染成模糊的光斑，像极了小时候雨后泥泞小径上，被踩碎的玻璃弹珠折射出的虹彩。

立秋前最后那个蝉声渐弱的午后，我站在老宅的槐树下。树皮上深浅不一的沟壑里，还嵌着几粒去年的槐米。晒谷场早已被水泥覆盖，唯有那口古井还在，井沿青苔依旧湿润，井水里漂浮的荷叶残梗，像凝固的绿色火焰。风掠过新栽的香樟树，带来远处工地的机械轰鸣，却带不走记忆里那个蝉鸣如雨的夏天，带不走竹席上晒出的棉花糖味道，带不走知了壳裂开时溅出的细碎星光。

暮色渐浓时，我蹲下身轻轻拂去井台上的浮尘。指尖触到井栏上某个凹痕，恍惚间又看见爷爷的竹扫帚，看见晒得发烫的瓦片，看见知了壳裂开时迸溅的细碎光点。这个夏天在记忆的褶皱里重新舒展，像井水里打捞起的旧时光，带着潮湿的草木香，浮起一片片会发光的星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