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夜的蝉鸣声里，我总想起老槐树下那把竹编蒲扇。爷爷的扇骨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青光，扇面上用褪色的毛笔写着"平安"二字，每当扇子起起落落，斑驳的字迹就跟着摇晃，像在讲述那些被岁月浸染的故事。

七岁那年我发高烧，额头烫得能烙鸡蛋。爷爷背着我往村卫生所跑，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，草叶在胶鞋下发出细碎的响动。到了诊所，他解开褪色的蓝布衫，用冰凉的井水浸透毛巾敷在我头上。我迷迷糊糊看见他鬓角的白霜在月光里闪着银光，像撒了层细盐。打针时我疼得哭起来，他轻轻拍着我的背，哼着走调的民谣，粗粝的掌心裹着温热的布料，让我想起春天晒过的棉被。

十三岁开始学书法，爷爷从樟木箱底翻出半块松烟墨。他的字帖是泛黄的《多宝塔碑》，边角卷着毛边，却工工整整写着"人"字——一撇一捺要像犁铧划开土地。我握着毛笔总写不好，他就在宣纸上画道道："写字要像种地，笔尖要沾着墨，手要稳，心要静。"某个暴雨突至的黄昏，他握着我的手腕在湿透的窗玻璃上练字，雨水顺着瓦当滴落，墨迹和雨水交融成歪歪扭扭的"永"字，倒像幅写意的水墨画。

去年清明回老家，发现爷爷的藤椅换成了轮椅。他教我放风筝时，手指已经无法握紧竹篾，却还记得如何用棉线缠绕。我们蹲在麦田里，他口述着风筝骨架的尺寸，我按照记忆比划着，断断续续地扎出只歪斜的蝴蝶。当风筝在暮色中歪歪扭扭升空时，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，像小时候在河边放纸船时那样。

前些天整理旧物，在爷爷的木匣里发现本泛黄的笔记本。扉页上歪歪扭扭写着"给小囡的十八岁礼物"，内页夹着晒干的槐花、风干的艾草，还有张字条："以后下雨别忘关窗，夜里起夜穿厚袜子，写字别急..."纸页间飘落几根白发，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。我忽然明白，那些他教我的"人"字撇捺，那些深夜的蒲扇摇动，都是他用皱纹刻下的年轮，把岁月熬成绵长的线，一针一线缝进我的成长。

此刻窗外的槐花又开了，带着露水的花瓣落在爷爷的蒲扇上。我轻轻转动扇柄，那些被时光浸润的故事便随着风起，在月光里轻轻摇晃，把"平安"二字摇成永不褪色的诗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