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柜最深处那本蓝皮相册被阳光斜斜地切过，泛黄的照片在玻璃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我摩挲着相册里那张被摩挲得发毛的旧照片，忽然想起奶奶临终前攥着我的手，在病床边用方言念叨："囡囡要记得老槐树下的石磨，记得后山那片野樱..."那些被时光揉皱的风景，原来早已在记忆里生了根。

童年时最清晰的风景是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。树干上布满青苔，树冠却像把撑开的油纸伞，在夏日的暴雨里总能为我遮风挡雨。记得七岁那年暴雨倾盆，我抱着摔破膝盖的布娃娃躲在树下，看雨水顺着伞骨汇成银链，在树根处溅起珍珠般的水花。树皮上歪歪扭扭刻着"小满"二字，是隔壁王爷爷用烟斗柄留下的，如今那道浅痕里还嵌着几粒陈年烟丝。每当我仰头看槐花簌簌飘落，总觉那些淡白的花瓣里藏着奶奶纳鞋底的银针，在风里轻轻摇晃。

少年时代的风景藏在后山野樱林里。沿着青石台阶攀爬时，松针踩出的细碎声响会惊起几只蓝尾鸲。春天来临时，整座山岗会被粉白的花海淹没，像打翻的云霞坠入人间。最难忘十五岁那个清明，我背着画板独自上山，暮色四合时发现整片樱花突然亮起萤火。那些闪烁的光点时而聚作流萤，时而散作星子，在花瓣上空编织出流动的星图。后来才知那是守林人孙伯的孩子们放的天灯，他们用竹篾扎的纸灯笼里，塞着给已故祖父祈福的愿望。当最后一盏天灯带着"平安"二字升入夜空，我忽然明白有些风景不是眼睛所见，而是心尖上生长的温暖。

去年深秋在京都岚山遇见的风景，像一封用枫叶书写的信笺。穿过千本樱隧道时飘落的红叶，在渡月桥上与金阁寺的倒影共舞。但最触动我的，是站在渡月亭顶俯瞰的暮色：赭红色的山峦如同打翻的朱砂，将整片山谷染成燃烧的晚霞，江面泛起金鳞般的光泽。当暮色渐浓，渔火次第亮起，整条锦江化作一条缀满星子的缎带。那一刻我忽然懂得，有些风景不必驻足观赏，只需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，让心灵与天地共振。

此刻整理旧物，发现相册夹层里还留着奶奶的绢帕，帕角绣着半片枯荷。去年秋天陪她去荷塘看残荷，她用枯枝般的手指轻点水面："你看这残荷，根还扎在淤泥里，叶脉里还淌着月光。"这句话如同种子落进心底，让我想起所有未能圆满的风景，其实都在时光里酿成了琥珀。那些被雨水冲刷的树皮、被萤火点亮的夜空、被暮色浸染的山峦，最终都化作记忆里永不褪色的底片，每当夜深人静时，便在灵魂深处显影出温柔的光晕。

窗外的月光漫过书案，在相册上投下细长的影子。我轻轻合上这本承载着无数风景的相册，忽然听见记忆深处传来细微的声响——那是老槐树沙沙作响，是渡月亭的江风低吟，是残荷根茎在淤泥中生长的声音。原来真正的风景从不随岁月凋零，它们像深埋地底的种子，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，会破土而出，绽放成照亮生命的光。